16、我們的碎片
到十二歲遇到克洛伊那年止,這個秘密在利曼珊心里藏了四年。
八歲那年的萬圣節前,她在家翻箱倒柜找一對翅膀裝扮,這一年她想扮成天使去要糖。在儲放雜物的閣樓間里,她找到了一本筆記和幾張照片,筆記是母親利海倫寫的,詳細記錄了和丈夫在香港旅行時,在碼頭接駁船上發現她時的場景。
是的,她甚至不是通過正規的福利院被領養的,她就像一只野貓,被這么隨意丟棄在了船上。當時她大約還沒滿月,襁褓里沒有留下棄嬰者的只言片語。
利曼珊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幾張照片,照片上是一只臟兮兮的乳白色襁褓,里面有一個紅彤彤的、甚至她覺得有點丑的嬰兒。
她坐在閣樓間里想了一會兒,隨后把照片和筆記放了回去,裝作什么都沒發生,帶著她找到的那對羽毛翅膀爬了下去。
那個萬圣節,她覺得即便長了雙白色翅膀,她也不是天使,也覺得什么都不可怕了,都是些騙小孩的鬼把戲。
“你就沒想過跟家人坦白,然后回香港找一找親生父母嗎?”十二歲的克洛伊問她。
十二歲的利曼珊搖搖頭,“他們不要我了,為什么還要找他們?”
“那你有想過他們是什么樣子嗎?”
“我心里有幾個版本的故事,你要聽嗎?”
“說說看。”
“第一個故事,是一個英國海員和一個香港女子,海員回國了,女子悄悄生下了嬰兒,又悄悄拋棄了;第二個故事,你看過杜拉斯的《情人》嗎?一個中國的中年男人,和一個殖民地的法國女孩子;第三個故事……我還沒想好,但我覺得第二個故事很帶感。”
克洛伊被她逗得“咯咯”笑起來,“反正你肯定是混血。”
“對,我媽媽后來發現這一點時欣喜若狂,她和我爸爸生不出小孩,試了各種方法都生不出,所以她堅信我是上帝送來的禮物。”
再后來,多年以后,利海倫甚至產生了幻覺,她覺得利曼珊就是從她肚子里生出來的。
“但是,sam,我有點后悔去中國找了他們。”十二歲的克洛伊接著說道。
“為什么?”
“你知道嗎,兩年前,中國的翻譯打電話來說,dna測試匹配上了,我們一家立馬動身,先乘了飛機到一座大城市,然后乘一輛大巴,乘了五個多小時,到了一個縣城,再然后我們上了一輛來接我們的拖拉機,又開了一個多小時,到了一個村子里。”
“所以你后悔了嗎?”
克洛伊搖搖頭,“我當時激動壞了,到了村口,很多黑頭發紅臉蛋的村民來看我們,他們放了很長的一掛鞭炮,然后有一位女士,她的臉蛋特別紅,可能是因為一直在哭泣,她哭著來一把抱住我,說她很想我,我覺得我也該抱抱她,于是我輕輕將她抱住,然后我看著她的頭發,那上面有很多油,凝結在頭皮上,她一哭一說話,頭油的氣味就進入了我的鼻子里,整整幾分鐘的時間,我都在看她的頭油。”
利曼珊聽紅了眼睛,卻“哈哈”大笑著,“所以你后悔了。”
“也不是,再后來她放開了我,拉來一個很靦腆的小男孩,sam,我嚇壞了,我看到那個臟兮兮的小男孩時就像在照鏡子,他怎么可以和我長得那么像??翻譯告訴我,他們在農村生活需要勞動力,需要有人養老,所以不得已放棄了我,為了生個男孩子。”
十二歲的利曼珊帶著一臉的苦笑,這讓她看起來有著超越那個年齡的成熟,“所以,這下你后悔了。”
克洛伊點點頭。
利曼珊常常想,有些人的性格本就如此,即便要后悔,可倘若時光倒回,她還是會再次選擇去看一看的。
在隨后的幾年里,她便做起了克洛伊精神上的親人,陪著她,護著她,托著她,也愛著她。
高中時,抑郁癥像一棵根系復雜的樹,默默地在克洛伊身體里破土、生長、枝繁葉茂。
看起來她沒有抑郁的原因,養父母給了她最豐盈的愛,學校里并沒有人欺負她,就算有,還有利曼珊的保護。
她失去了耐心:對這個世界的耐心,對自己的耐心。失去了興致,對任何人或事的興致。她不愿意說話,也不想好。
這就是最麻煩的,這個人沒有了求生的欲望,不想好。所有愛她的人都在幫她,可她寧愿快點死去以解脫。
游泳、樂器、旅行……這一切她都無法繼續了,利曼珊陪著她。
經過了藥物干預和長期的心理輔導,克洛伊一點點好起來了,看似又能好好活下去了,她和利曼珊一起,讀完了本科、碩士,利曼珊卻決定再讀一個商科的碩士,這是她倆第一次分開,克洛伊留在c城開始工作,利曼珊去了斯坦福商學院繼續深造。
克洛伊說,利曼珊故意躲開了她,利曼珊否認了,她和克洛伊的本碩都是計算機科學,但利曼珊說,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在這條路上深耕,她早有規劃,本科時就輔修了管理,現在轉商科,是想結合計算機背景,將來在高科技行業做商業發展這條路。
商學院第一年,克洛伊去看望她,在斯坦福校園充滿異域風情的棕櫚樹下、一排種植著天堂鳥的花園旁散步,克洛伊問:“你會想去香港尋根嗎?”
當時利曼珊就記得,她十二歲那年問過同樣的問題。
她一如既往地搖搖頭,“我的根就在這里。”
“哪里?c城?還是這里?我看了一些香港的照片,那里也有很多棕櫚樹。”
利曼珊慢慢踱著,“我不覺得它有一個具體的地點、城市,這里,反正就是這里,”頓了頓,“我愛的人都在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