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、我們的碎片
克洛伊被這句話打動著,安靜了一會兒,又抬起頭,“小的時候,我就覺得,我的一部分其實從未離開過中國,等我真的去了,看到了生下我的那兩個人,看到了我的另一個可能——我的弟弟,看到了我出生的村莊,我又覺得,我的一部分其實從未屬于過那里,”她頓了頓,“我究竟屬于哪里?”
利曼珊停下了腳步,看著她溫婉的黑色眼睛,“克洛伊,你需要在出生這件事上翻篇,我們,你和我,都得拋棄出生這個陰霾,這樣才能走得更遠。”
“可是,sam,我還在那個村莊和m國之間,尋找出路。”
利曼珊繼續往前走,這么多年了,她好像從未說服過克洛伊。
“sam,也許,我的抑郁癥從未好透。”
利曼珊的睫毛顫了顫,“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抑郁癥這個經歷,讓你放大了對糟糕情緒的感知力,并自己去貼上了標簽?”
克洛伊剛剛去世的幾年里,利曼珊常常回憶這些碎片般的對話,妄想從里面找出一些她沒發現的東西,也常常自責,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。
她有沒有躲開克洛伊?從七年級到第一個碩士畢業,她倆一直在一起,十二年。這十二年間她可能在用八年,甚至更久的時間,在照顧一個病人。直到后來克洛伊好轉了,私下里卻還是常常小小地失控,利曼珊成了半個抑郁癥方面的醫生,不曉得看了多少研究報道,陪她一起做了多少次情侶咨詢。
有研究說,抑郁癥或許沒有根治這一說,你把那棵大樹拔了,但它在病人神經系統里造成的傷害,卻是永久性的。
克洛伊是相信這個說法的,但利曼珊問她:是不是抑郁癥這個經歷,讓你放大了對糟糕情緒的感知力,原本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壞情緒,你卻會覺得是抑郁的后遺癥?
無獨有偶,利曼珊的母親利海倫也像被傳染了,在她上大一時出現了一些抑郁癥的苗頭,時不時地讓她犯難。利海倫無法接受女兒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這個事實。
在一次透不過氣的爭吵中,利曼珊說漏了嘴:“她和我身世相仿,都是被領養的,我們惺惺相惜。”
剛一說完,她就在利海倫驚恐的眼神和絕望的哀嚎中意識到了自己犯的錯,天塌了。
至此,利海倫的病情一發不可收拾。
二十四歲,本是春華燦爛的年紀,利曼珊的生活卻被兩個她深愛的病人占據著,折磨著……
報考外地的商學院時她是想逃離嗎?也許吧。但她就連對自己都不愿意承認。
克洛伊的飲彈自盡發生在一個看似歲月靜好的深秋午后,那是一個周日,二十七歲的她從常去的小市場買了剛出爐的面包、現切的奶酪、有機番茄,在那之前的兩周,她剛剛升職團隊經理。利曼珊這個周末出差,說好了下周回來一起慶祝她們的周年紀念日。
就那么毫無征兆的,克洛伊回到家,甚至將番茄放進了冰箱,一切都收拾得有條不紊,然后走進臥室,從柜子里拿出槍,槍口插進口中,指向腦部,“嘭”——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后來警察在偵查時還發現,一周前克洛伊瀏覽過一篇小文章,說影視劇里用槍自殺時總是指著太陽穴,這個姿勢其實是很容易打偏的,正確的姿勢是從嘴里伸進去往頭頂打。
克洛伊只留下了一句話,是用手機發給利曼珊的:我再也不用對著鏡子憤怒了。
利曼珊踩著枯葉往回走,快到中午了,她還要和老板“坦白”一下自己和鄢瀾那或許本不存在的關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