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、欠條
兩人一前一后地穿過前院,跨過一道月洞門,就到了姚月娥居住的后院。
院子不大卻安靜,除了滿院的酢漿草,就是一排排的瓷盞泥胚,到處都是泥土的氣息,不算難聞,卻也沒有半點女子閨房的模樣。
姚月娥跨上一級臺階,推開兩扇吱吱喲喲的隔扇門,在外間的一張杌凳上坐了。而封令鐸卻不緊不慢,閑庭信步地環顧她這間小小的寢房。
記得以前在封府的時候,姚月娥是喜潔的。因著封令鐸每每前往,總會發現她房里床榻齊整,屋內纖塵不染,這也算是初時他能從她身上找到的,少有的優點。可如今……
封令鐸看著凌亂的床鋪,和滿屋廢掉的設計紙頁蹙起了眉,沒來由地品出點姚月娥在封府時的謹小慎微。
不僅如此,先前她喜歡的插花、焚香、點茶……大約除了點茶是真的會那么一點兒,其余都是當時做戲來哄他的。也難怪,一開始她分不清熏香和篆香,把香料當成香印燒。
封令鐸轉頭,對上那對銳利而警惕的眸子,恍悟這女人倒還有一樣是真的,那就是這身無用的倔強和脾氣。
“說吧,你來是還想要什么?”姚月娥開了口,神情卻是滿臉的戒備和不悅。
封令鐸沒有答她,只是目光凜冽地攫住她,暗暗咬緊了后槽牙。
他來做什么?
老實說,封令鐸也不知道自己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。
他想起公堂上,姚月娥看向薛清的眼神,那樣的錯愕和動容,像一柄尖銳的刀,狠狠地往他胸口扎了一下。
而薛清雖不曾回應姚月娥,可堂上所言字句皆是不動聲色地圍護。既點撥了官府上下,姚月娥是他護著的人,又免去她因女子身份和自己攀上的牽扯,保全她的名聲。
借出原料在先,暗中圍護在后,封令鐸也是個男人,最懂男人的這點劣根性。
他雖不信閱人無數、歷經浮華的薛清僅僅是看上了姚月娥的色;又不信他真如其所言,單單是欣賞她的燒瓷技藝。
封令鐸覺得薛清這人接近姚月娥,心思不說多么齷齪,但也絕不是多么的干凈。
他突然就后悔了,后悔之前就那么便宜地放走了她。
既然是兩清,光是她姚月娥得償所愿算什么兩清?
拿著他的銀子開窯廠、養男人,轉頭還有個身份不凡的皇商保駕護航,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變成瓷廠老板姚月娥,而不再是封府小妾姚月娥,她會忘記他,然后完完全全地將他抹除。
可是憑什么呢?明明是她欠他。
封令鐸心下一沉,臉色并不怎么好地開口道:“我是來與姚師傅算賬的。”
一句算賬說得姚月娥愣了神。
不待她問,封令鐸兀自又道:“我不愛強人所難,姚師傅想離開封府,我不阻攔。但姚師傅既為生意人,也該明白將本求利,勿折其本的道理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姚月娥歪頭看他,一副并沒有聽得太懂的樣子。
“……”封令鐸梗了一下,換了更通俗的表達,“你得為自己贖身。”
姚月娥怔忡片刻,“哦”了一聲,開始低頭翻找腰上的錢袋。這幅波瀾不驚、無甚所謂的樣子,看在封令鐸眼里,竟比看她偷瞄薛清之時更為扎心。
“你不會以為還我十兩銀子就夠了吧?”封令鐸反問,語氣不怎么愉快。
姚月娥目光警醒地看他,雙手緊拽錢袋反問:“那你說要如何?”
封令鐸道:“那十兩銀子,是四年前的價格,如今要還,便要算是我當初借你,按照歲取四分息來算,如今你便該還我三十八兩又四百一十六錢。”
姚月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官府規定了貸款利息不得超過歲取二分,怎么到你這里要四分?!”
封令鐸面不改色,“那是官府借貸,我又不是官府,自然不能按照官府的利息標準來算。況且民間借貸,利息高者可達歲取六分,我只算了你四分。”
言下之意就是,已經仁至義盡了。
姚月娥張了張嘴,最后只得先認下了。畢竟若是她不服,這人鐵定讓她自己去報官,且不說她都才從衙門里出來,若是讓徐縣令那幫人知道她是封府逃妾,只怕是會得不償失。
姚月娥憤而不語,轉身往矮柜去取銀票,然不等她把手里的銀票數清楚,身后又響起封令鐸的聲音。
他道:“還有你在封府時收下的賞賜,有實物的還實物,沒實物的需折算成銀子歸還。”
“封溪狗!!!”姚月娥怒而轉身,就差指著他的鼻子罵到,“你真是不負其名!都送人的東西,還有能收回去的嗎?!”
“怎么沒有?”封令鐸云淡風輕,“你不是熟讀大昭律法么?要我提醒你戶婚律條十四的內容么?”
“……”姚月娥被問得噤了聲,誰叫戶婚律確實規定了,主家贈予之物,若無約定不可撤銷,則仍為主家家財,主家有權收回。
終于扳回一局,封令鐸雖臉上不顯,心中卻暗自得意。他從身側的案臺上扯來一張白紙,瞥了眼一旁的筆和墨,對姚月娥道:“欠條,寫吧。”
言訖長臂一推,將東西遞到她面前。
欠條而已,薛清有的,他也要有。
況且算來算去,自己才是姚月娥最大的債主,憑什么只給薛清寫欠條?
封令鐸這邊腹誹,沒注意姚月娥已經轉身,從衣柜里抱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