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、公主
夏雨飄飛,瀟瀟落了一夜。
庭中綠意蒼翠如洗,青石板上積了大大小小的水洼,連風都帶著涼意。
玉泉院內(nèi),重云將黑棕色的湯藥端到桌案前,輕叩了叩書房門:“公子。”
裴氏家風嚴苛,凡是水食,皆不可入書房等地。即便常離洛陽,依舊如此。
裴璋從書房而出,待用了湯藥,含漱過后,忽地側(cè)過臉去,屈指抵在唇畔咳了起來。
“公子這幾日過于操勞,還是多歇息為好。”重云低聲勸道。
“無妨。”裴璋咳了好一會兒才停,面色蒼白如紙,唇色也極淺,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平淡。
他正拭手時,重風提著一方食盒走進來,“公子,這是季娘子方才送來的花餅。”
裴璋掃了一眼,竹編的四方提籃上甚至還簪著朵玫花,好似生怕他認不出是誰所贈。
他眼前驟然浮現(xiàn)起紫藤花下的那一幕,她盈盈欲笑,自顧自同他說著那些不值一哂的事,尾音拖得長而綿軟。
裴璋過去從不曾關(guān)注花草,前兩日偶而途經(jīng)一叢玫瑰時,腦中竟也回想起她的話。
“公子幾時用過這類糕點,”重云不禁嘀咕了句,“這季娘子才落了水,也不消停,跟個沒事人似的……”
重風不睬他,把食盒放在桌案上,“那總不能直接扔了。”
裴璋面色平靜,仿佛并沒有聽見二人的小聲議論。
“不必多言,拿下去吧。”
*
阮窈把玫瑰花餅送去玉泉院的第二日,重風就將空食盒送還了回來。
她正在整理下次做吃食所用的花,走出屋子時,衣袖上還粘了片花瓣,經(jīng)由重風提醒才摘下。
對上阮窈笑盈盈的臉,重風神色猶豫地欲言又止。
她不由疑惑,“重大哥有話但說無妨。”
他這才開口說道:“公子下月便要回洛陽,料想娘子的傷勢到時也已痊愈,是以讓我過來詢問一下娘子的意思,看娘子到時是愿回靈山寺,還是愿去梁郡。”
聽了他的話,阮窈用力眨了下眼,眸中繼而凝起晶瑩水色,“敢問重大哥,這是裴公子的原話嗎?”
重風有些無奈地點頭。
她鼻尖也很快紅了起來,一言不發(fā)。
等重風走了,阮窈抬手拭掉眼下淚水,轉(zhuǎn)身就回了屋。
坐下來后,她手指不禁發(fā)顫,再顧不得一桌的花和食材,連品姜小心翼翼的問話也并沒答。
裴璋分明知曉她不肯回寺里,還要讓重風這般說,與逼她去梁郡有何兩樣。
他贈她新衣,又收了送去的花餅,阮窈還真以為他待自己稍有不同,卻不想隔日便又要趕她走。
原來她從頭至尾都在白費功夫。
一想到此,焦躁和不安便翻涌而上,近乎滿的快要溢出她的口鼻。
出身梁郡不過是阮窈為了掩飾身份而說的謊話,可靈山寺她也決計不能再回去了。
她將自己的唇瓣咬了又咬,陡然站起身,“品姜,為我取一把箏來……”
*
燕照園易主后,裴璋曾下令讓原本赴宴的士族盡數(shù)離開。
崔氏出了這樣的事,實則即便他不說,大多數(shù)人也不愿再留下。
而至今仍在此處的人,除去陸九敘和四皇子蕭寄,還有端容公主。
公主在兵變那夜扭傷了手臂,她身份特殊,又是千金之體,自然無人會說什么。
這位公主是出了名的好音律,在洛陽時也是日日聽戲哼曲,公主府里還養(yǎng)著不少從江南而來的伶人。
偏生園內(nèi)的樂姬除去有傷之人,其余人等都被遣散,端容公主又在養(yǎng)傷之中,時常憋悶地埋天怨地,園中無人不知。
阮窈與她結(jié)過梁子,但今時不同往日,公主必然也知曉她給裴璋擋劍的事,當初覬覦駙馬何硯的嫌疑自然迎刃而解。
事已至此,總不能坐以待斃等著被裴璋送去梁郡……
阮窈并未讓品姜跟隨,獨自抱著箏來到端容公主所住的攜芳榭外。
初夏的天氣令她出了些薄汗,手臂也累得近乎要抬不起來。
午后時分,水榭中并無人影,興許公主正在小憩。
阮窈只得在外尋了座小亭,將瑤箏小心置于石桌上,繼而疲憊地在亭里坐下,低頭望著箏弦出神。
瑟如那日告訴她,她曾見過一名姓謝的郎君,在瑯琊郡拿著繪卷悄悄尋人。
阮家出事后,謝應星或許是遍尋她不得,竟去到樂坊和酒肆中打探,想來是抱著一絲僥幸之心不肯放棄,害怕阮窈是被人拐了去。
她平日里刻意不太去想他,只因想了也沒有任何用處,反容易受情緒所制,于事無補。
而眼下她亦不知該如何是好,無助中只能病急亂投醫(yī),反倒心不由主地牽念起他,繼而憶起二人間諸多繾綣過往……
阮窈正想得入神,鼻尖忽而聞到一股馥郁甜濃的香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