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虎媽
陳雨在機場落地窗前,向姐姐陳晴報告媽媽住院的消息時,同時空,陳晴正在另一扇窗前,確切地說,是她的兒子站在窗前,陳晴離窗三尺外,盤著腿,托著腮,手握長戒尺,像最盡責的監工、最溫和的獄卒,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。
潞城平和花園4棟503室,孫陳壯飛第一百零一遍慷慨激昂并配合手勢,背誦高爾基的名篇《海燕》。
孫陳壯飛,男,今年九歲,長得虎頭虎腦,人如其名一個字,壯實。小伙子面色紅潤,兩腮鼓鼓,小胳膊、小腿上的肉成塊兒,一米三幾的個頭,體重已達80斤,屬黃鼠狼的,愛吃雞,一頓能吃一整只。用姥爺陳抗美的話來說,“壯壯,你再這么壯下去,就人不能如其名另一個字,飛是飛不起來了。”
當然,壯有壯的好處,以眼前的朗誦來說,中氣足、肺擴量大,氣息強,長句子能一氣呵成,中間不帶喘的,嗓門也大,在一堆小雞子兒似的、念書只會蚊子哼哼的同學中,孫陳壯飛,占盡優勢。
陳晴只讀了中專,是潞城最后一批師范中專生,畢業后,她回到姐妹倆的母校壽春小學執教,十八歲參加工作,至今已經十多年,算得上一枚不算老的老教師了。
陳晴畢業的第二年,師范中專取消,改成師范學院,起初是大專,后來添了本科。小學招聘門檻相應提高,大學畢業才能謀得一份小學教師的教職。這意味著,陳晴和所有后來的同事比,第一學歷都是她永遠的痛,她曾想過自考個英語本科,奈何要考二外,臣妾實在不能。在單位沒得比,在家里更。妹妹陳雨比她小一歲,2004年高考中,陳雨拔得潞城頭籌,當年,熟人來取經的、媒體來報道的,踏破陳家門的景象,陳晴歷歷在目,痛也更了。
正因如此,陳晴的精神氣,除了花在捯飭自己上,全花在雞娃上。她姿色中上,偏上,總是把自己弄得粉嘟嘟、香噴噴,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;她對獨子孫陳壯飛(聽聽,這名字,如此澎湃,如此大氣,寄托父母多少愛與憧憬)的要求極嚴,所學科目,務必全A;英語,她教的門類,務必第一名;德智體美勞,務必全面發展,學習要好,特長要有,鋼琴必須必學,除此之外,壯壯自幼兒園起,就被陳晴送去學朗誦、演講,原因簡單,“你小姨在電視臺,有資源,認識人,說不定哪一天就把你帶去上電視了呢?”
為母則剛,工作前十年,閑散慣的陳晴,自孫陳壯飛上一年級起,便主動請纓,當班主任。壽春小學有條不成文的規定,教師子女能入學,但想享用最好的教學資源,分到最好的班,當老師的父母必須干最累的活,即接班主任。班主任比任課老師一個月只多三百塊,責任之大、任務之重卻是任課老師的三倍。為此,陳晴每個月都要提上那么幾回,有時是撒嬌,有時是撒潑,核心思想均是,“壯壯(孫大力)!你看看媽媽(我)多么辛苦,眼角都起褶子了,我為你(兒子)犧牲多少!你(們)對得起我嗎?”
說回《海燕》,說回落地窗。
曹操杯青少年全國朗誦大賽潞省賽區的復賽,將于8月8日,也就是十天后舉行,初賽,孫陳壯飛輕松過線;復賽,難度高、強度大、對手強,比賽的地兒也換成了離潞城百公里外的風景區輝州。穿什么、怎么去、住哪里、練得怎么樣、要不要讓培訓班的老師一對一單獨輔導?小朋友的復賽變成全家近期的頭等大事,每天一個新問題,層出不窮,此起彼伏,打地鼠似的,消滅一個又出現一個,在虎媽陳晴的心里。
孫陳壯飛背著落地窗,鵝黃色窗簾像舞臺上的大幕布,朝兩邊拉開,被同色布條綁成的蝴蝶結固定,站在窗簾滿是流蘇的圓頂下,小朋友穿上比賽用的藍色條紋短袖襯衫、深藍背帶短褲,系著領結,他握著麥克風的平替、英語練習冊卷成的紙筒,有代入感了,像站在真實的舞臺上。
和比賽不同的是,評委更少,更嚴格,比賽的評委只打分,不打人,媽媽陳晴坐在他正前方,她手中的戒尺有耳有眼,錯一個字,忘記一個手勢,打一下,打完重來,一個下午了,壯壯的紙筒從左手換到右手,兩手掌心紅腫,這不,怕什么來什么,又念錯了。
孫陳壯飛身體前傾,往前走了兩步,他念到文中“呻吟著”時,聲音明顯低了下去,這些都是朗誦班的老師設計好的動作、細節,在無數次重復練習中,孩子像上了發條,形成肌肉記憶,到點兒就行動。
“海鴨也在呻吟著,──它們這些海鷗啊……”小朋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口誤,第二個海鴨念成了海鷗。
陳晴穿著粉色印櫻桃圖案的睡衣,栗色短發修剪得精致,劉海緊貼著頭皮,兩側耳垂各有一粒白金耳釘。她比妹妹陳雨的每個部位都要柔和些、媚些,她看兒子的眼神,充滿迷戀,笑意爬在唇角。口誤剎那,她迷戀的目光像被按了切換開關,瞬間凌厲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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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自己過來,別讓媽媽廢話。”陳晴手握戒尺,戒尺的尖“噠噠”點著地。
孩子忸怩著不去,他往窗口的方向靠,窗外,華燈一片。
“壯壯,別讓我再說一遍!”陳晴杏眼圓睜,柳眉倒豎,表情嚴肅,聲線提高,她不笑的時候,不怒自威,何況怒。別說孩子,老公孫大力每每見到她這幅樣子,都害怕,有啥秘密全招了。
小胖孩依舊躲閃,發出討饒聲,“媽媽,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下一遍不會錯了!”
“不會錯了?孫陳壯飛!”陳晴喊孩子全名時,意味著事情嚴重了,她從地上站起來,拎著戒尺,赤腳在地板上快走幾步,她追到窗簾處,從窗簾后揪出壯壯,拽過孩子胳膊,掰開他的小拳頭,孩子還想掙脫,被她用蠻力捉住手心。“啪啪”兩下,戒尺落在壯壯的掌心,他的頭歪到一邊,五官皺成一團,隨著“啪啪”,“哎哎”叫喚。
教訓完,陳晴喘著氣,控制一個只比自己輕十來斤的半大孩子,耗費巨大氣力,真真是殺敵一千,自損八百。“媽媽為什么要打你兩下?”她拎著壯壯的右耳朵問,小耳朵被扯得紅得透明。
“不知道!”壯壯吃痛,他看著掌心慢慢升高、漲紅,比之前的更高、更紅,嘴一癟,豆大的眼淚掉下來,眼中還噙著一顆珍珠,“我只背錯了一個字,為什么要兩下?”
“因為你躲!不躲就一下,躲再加一下,不打,你不會長記性的!再來一遍!”陳晴打完人,做起好人,她停幾秒,揉揉壯壯的頭發,把他的小腦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