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一章 行走人間
“嚯!原來制墨取煙時所用的油做起來也這么復(fù)雜哇——”
小姑娘半掩著嘴唇小聲驚呼:“我先前還以為,油煙墨里的煙,就是直接把桐油拿過來燒的哩!”
“哈哈,桐油燒煙的產(chǎn)煙量雖然夠高,但光有桐油可不行。”老墨工被人逗得憋不住哈哈大笑,“那樣產(chǎn)出來的墨,色澤和質(zhì)地都不夠好,是很難制出品質(zhì)上乘的墨錠來的。”
“——起碼也得在桐油里摻上些豬油、菜籽油之類的油料,好提升下墨的質(zhì)感和層次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”仔細(xì)回憶了下自己從前用過的不同墨錠的程映雪眨了眨眼,“不過,老先生,你們每次制墨時都要這么費(fèi)勁的配藥、熬油,不會覺著這么些工序做起來太麻煩了嗎?”
“不會呀,制墨本身就會有這么多工序——我們墨工又是以此為生的,為什么會覺得麻煩?”老墨工神態(tài)坦然,就手試了試身旁盆中水的溫度。
——五六只油盞在石制的水盆里一齊燒煙,那用來給油盞降溫的盆中水要不了兩個時辰,便會被盞中燈火烤得溫?zé)幔侥撬⒂行C手了,他們也就該動手給盆子里的水換上一批了。
“非要說的話,或許年輕初初學(xué)會制墨的那會,會容易因著整日守在這水盆和油盞的邊上,日復(fù)一日重復(fù)著相同的動作而感到厭煩——但等過了那段年輕氣盛又浮躁的日子,慢慢也便好了。”
“圣人云,‘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(xì)’。”老墨工目色溫和,注視著那油盞的模樣,渾似是在欣賞著自己手下最精妙的作品,“我們飲食尚且如此,何況制墨呢?”
“那確實(shí)。”小姑娘應(yīng)聲頷首,目中露出一線隱含著驚訝的贊許與羞愧。
——聽老墨工說過那煉煙桐油的調(diào)制方法,她腦子里最先晃過的竟然是“麻煩”,反倒是那終年工于此物的老墨工半點(diǎn)都不覺繁瑣,甚至還與她提了那句“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(xì)”。
“咱們徽州的墨錠一向與他處不同。”程映雪說著垂下眼睫,于無人注意處悄悄微紅了一下耳尖。
——就在剛剛,她忽然意識到,或許頭十五年一直被程家錦衣玉食、嬌生慣養(yǎng)在深閨大院中的她,從前也不曾真正地“看”過人間。
曾經(jīng)的她,眼界終竟還是太短淺了一些。
她自詡目光已能隨著書籍走向四方天地,可心中糾結(jié)痛恨著的、視線所及之處,終竟還只有她那一方出不去的小院。
——她有些忘了,人間不止由她這樣被束縛住了的女子,和她祖父那樣狀似占盡了風(fēng)光,實(shí)則同樣被禮教深深困鎖了的“父輩”構(gòu)成。
還有……山川湖海、飛禽走獸,蟲魚草木和日月星辰,風(fēng)云雨雪。
以及數(shù)不清的、正努力生活著的“人”。
——她忘了,剝離開禮教綱常的束縛與壓迫,她與大伯與祖父,與她這一路上遇到的每位農(nóng)人、每個墨工,每個客棧里的雜役跑堂,都是一樣的。
都一樣是活生生的、在認(rèn)真嘗試行走于“人間”的“人”。
“……世人多贊我們徽州的墨,‘豐肌膩理,光澤如漆’。”小姑娘有些出神地望著那擺滿了大半個屋子的石制水盆,油盞里搖晃著的、豆粒大小的燈火映照進(jìn)她的眼瞳,恍惚真如同天上的星。
——她無端想起她所看到的一切“曾經(jīng)”。
她喜歡教姑娘們認(rèn)字讀書的阿姐,她愛做點(diǎn)心的娘,被師父那一劍嚇得不住“嘰嘰”求饒的山上小妖,和那跌倒了無數(shù)次、又無數(shù)次掙扎著站起來的沈二公子。
水田里,農(nóng)人們掌下收割著的稻子沉甸甸的,勾住她裙擺的小三花跑起來會不時掉下兩根絨絨的毛。
她回憶起墨坊會客廳墻上懸著的那副帶著錚錚鐵骨的方竹,回憶起老墨工提起制墨時那派坦然的神色。
于是無數(shù)畫面呼嘯著在她眼前狂奔而過,化作靈流匯聚于她的靈臺。
一直將她推拒于“入道”之外的門檻毫無征兆地崩開了一個裂隙,她只覺身上一輕,原本運(yùn)轉(zhuǎn)起來還有些遲滯的周天,這會亦霎時流暢了起來。
“這樣一想,我們?nèi)粲麑⒁粔K小小的墨制成那副譽(yù)滿天下的模樣……那工序復(fù)雜些也是應(yīng)該的。”程映雪近乎自言自語一般低聲喃喃,她心頭陡然浮上了些一時還說道不清的明悟——稍縱即逝,卻又似已然在無形中改了她的什么路。
“哈哈哈,對,是這樣的,姑娘,您是讀過書的人,您想到的東西或許更多。”老墨工笑瞇瞇低頭瞄了眼那長了長柄的煙椀,“我們沒有那么多想法——”
“我們只是知道,當(dāng)外人來買東家的墨、還夸他墨做得好的時候,我們也會感到與有榮焉。”
“——這就夠了,這已足夠讓我們堅持著每日守在這油盞邊。”
“好了,姑娘,時間快到了,我們得動手掃一遍煙椀內(nèi)壁粘著的油煙了——勞您稍稍離遠(yuǎn)一些,免得被那煙塵臟了臉。”
估算著時辰的老墨工抬頭瞅了瞅小門外日色,話畢起身拿過墻上懸著的一只特制小帚。
“誒好,”小姑娘聞言忙不迭起身后退半步,一面又躍躍欲試地抻長了脖子,“但那什么,老先生。”
“您介意我在旁邊看著,再順便教教我如何掃煙嗎?——我也想學(xué)學(xué)制墨。”
“可以呀,”老墨工答得干脆,說著果真往旁邊讓了讓,確保能讓小姑娘看清他手上的動作,“就是掃煙篩煙之類的,可都不是什么干凈活兒,您學(xué)完了千萬也別嫌臟。”
“這沒事,大不了回去后,我多洗幾次臉就好了!”小姑娘摩拳擦掌,作勢眼巴巴盯緊了老墨工拿著煙掃子的手。
老墨工聽罷下頜一收:“好,那您看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