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人衣衫襤褸，背上背著只百來斤的石臼，一條腿以一種扭曲的、近乎被擰斷的方式，向后翻折到了肩頭。

  他赤著腳，姿態(tài)可怖卻又異常執(zhí)著地不住向前蹦跳，未著鞋襪的足底被路上散落著的碎石礫割了個鮮血淋漓——那人卻好似渾然不覺，顧自張嘴嗚咽低嚎著，唇邊淌落三尺的涎水。

  這模樣……他這模樣簡直像是那真正的、自傳聞中爬出來的吃人餓鬼！！

  “師、師父……”小姑娘白了臉，面上的血色在看到那人瞅不見丁點(diǎn)瞳仁的純白眼珠的剎那，便褪了個一干二凈。

  ——這時間她已全然不記得胸中方才憋著的那點(diǎn)郁氣了……她只恨自己現(xiàn)下為何還不能閉上她那一雙眼睛！

  “別慌，這是造紙坊內(nèi)的伙計(jì)。”蘇長泠循聲回頭寬慰她一句，掌中劍卻悄然出鞘了約有三分。

  她不著痕跡地向前挪了半步，微散的衣袖霎時遮去了程映雪大半的視線。

  本就縮去小姑娘身后的虞修竹見狀將自己的頭縮得愈發(fā)低了些，只是先前還垂落在身側(cè)的手臂，不知何時虛虛覆上了腰間的棗木法尺。

  “這、這是造紙坊的伙計(jì)？”程映雪聞言瞪著眼睛驚疑不定，捏著那算盤的指頭不自覺發(fā)了細(xì)細(xì)的抖，“這是人？！”

  “是人，不過是被厲鬼纏身了的人。”蘇長泠下頜輕斂，已出鞘了三分的長劍又略略錚出一寸，“俗稱，‘鬼上身’。”

  “那那那我們現(xiàn)在……”小姑娘的舌頭打了結(jié)，一句話結(jié)巴著說了半天。

  素衣少女面不改色，甚至有閑心撥弄開那像沒骨頭一樣快歪在她身上了的紅衣女鬼：“按兵不動，先靜觀其變。”

  撲了個空的非毒甚是不滿地輕哼一聲，轉(zhuǎn)頭把玩她那煞氣化成的長劍去了。

  “這……這還要先靜觀其變？？”程映雪結(jié)巴得愈發(fā)厲害——若非她的道行實(shí)在低得足以讓人忽略不計(jì)……她也好想像她師父之前一樣，一算盤把那被鬼上身了的伙計(jì)抽飛過去！

  大晚上的不要隨便嚇人啊！！

  “嗯。”蘇長泠氣定神閑，“左右他背著那么重一個石臼，一時半會也蹦不到我們眼前。”

  “而且徒弟，你忘了宋師兄那會說的了嗎——每到入夜，留守在造紙坊內(nèi)的值夜的伙計(jì)們，總會在厲鬼的操縱下‘自相殘殺’。”

  “——眼下我們這才剛看見一個伙計(jì)，但觀這造紙坊的占地大小，每日留在這坊中值夜的，想來少說也有不下十人。”

  “等人齊一齊，咱們再把他們一網(wǎng)打盡算了——免得打到一半，別處再來了人，手忙腳亂的，容易顧得了東顧不了西。”

  “當(dāng)然，還有一點(diǎn)也很要命。”少女說著，面上難得現(xiàn)出幾分赧意，“……為師平日捉妖除鬼習(xí)慣了，不是很能掌握得好打人的分寸。”

  ——讓她一個一個的打，她容易一劍鞘給人腦袋擰成麻花。

  還是一群人同時站她面前好控制點(diǎn)，就像她那時一劍蕩飛那一群小妖一樣。

  “再加上……宋師兄他仿佛也還沒緩過乏來。”蘇長泠抬手摸了摸鼻子，余光甚是不自在的掃過身后那尚吐得昏天黑地的小道士。

  宋常應(yīng)打從天上下來就一直在吐，這會吐得連腸子都快從嘴里翻出來了……也還不見個停。

  ——虞修竹這個膽小的她是指望不上了，他今晚能不被嚇哭，她都覺著是他們道門的祖師爺慈悲顯了靈。

  至于非毒？

  這廝顯然還比不上那哭包小道士靠譜，她留著她是等著揍惡魄的。

  “云娘，還記得下山前我教你的、能驅(qū)使捆仙索的口訣嗎？”蘇長泠捏著劍鞘壓低了聲線。

  她的五感比這剛?cè)腴T的姑娘更為敏銳，自然能聽得到自遠(yuǎn)處傳來的、有人爬行出院落的細(xì)響。

  ——他們今夜的第一場戰(zhàn)役，馬上便要來了。

  程映雪聞言忙不迭小幅度地點(diǎn)了腦袋：“記得。”

  “好，”少女垂眼，“那要是一會宋師兄還沒能緩過乏來，等著為師放倒了這些伙計(jì)……便得麻煩你來幫忙捆扎一下他們的手腳了。”

  “切記捆牢一些……別給他們能逃跑或是能再廝打起來的機(jī)會。”

  “……是。”小姑娘拘謹(jǐn)頷首，捏著算盤的掌心無端打了滑。

  身后，宋常應(yīng)聽到二人商量的聲響忍不住強(qiáng)撐著抬了腦袋：“不、不必——”

  “蘇師妹，小道再吐上一會就好了，不必麻煩噦——不必麻煩程師侄動手！”

  “呃……小宋道長，要不您還是繼續(xù)找墻角吐會吧。”程映雪唇角微抽，心下剛生出來的那點(diǎn)緊張立時便被驅(qū)散了大半。

  孰料不等她徹底定下心神，紙坊四方邊角里就先攀爬出十?dāng)?shù)道鬼一樣的猙獰人影。

  他們或是身負(fù)著百十斤的重物，或是將一臂或一腿掰擰著盤掛在了身上。

  更有甚者，雙腿均交叉著生生折在頸旁，渾靠雙臂支撐著向前挪動——

  眾人朝著那些被鬼上身了的伙計(jì)們一眼看去，竟全無一個囫圇人形！

  “這、這這……師父，您確定他們還都是人嗎！！”程映雪的齒關(guān)發(fā)了哆嗦，這會她竟莫名體會了到幾分虞修竹平日怕鬼的心情。

  ——倘若這世間厲鬼均生得像是這群被鬼物操控了的伙計(jì)們一樣駭人，那她大約也要開始怕鬼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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