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六章 織布
她在一夕之間,忽然就被人拋棄了。
她忽然成了多余的那個。
幼小的孩子拼了命地睜大雙眼,想遏制,那淚卻照舊會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一顆顆擁擠著涌出她的眼眶。
——若是自幼便沒體驗過那種被家人們全心全意愛護著的孩子,在這種時間也是不會有太大的感受的,但她偏生是體會過那種愛意的孩子。
——見識過家人如何愛護自己的孩子,自然能感受得出其間究竟隱藏著怎樣巨大的、她無法跨越又無法接受的落差。
倘若她是個笨孩子就好了,或是再大、再小上一點。
笨孩子大約不會這么快便意識到自己被家人們“拋棄”了,再大一些的孩子說不準就能如楊大志一般,費不了多少事的便能想通其間關竅,再高高興興地與爹娘一起照料她那些年幼的弟妹。
而再小一些的、三兩歲的孩子還沒大懂事,他們本身就離不開大人們的照顧,自然也不會覺著自己是被放置在角落里的、多余的那一個。
——她偏生是個敏感又聰明的孩子,她今年偏生六歲。
她偏生已懂了事,卻還沒辦法很好的表達出自己心中潛藏著的諸般情緒。
于是她感到她腹內無端生出了千萬種說道不清的委屈,那委屈憋悶得她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她開始哭鬧,開始學著像更小的孩子們一樣去撒潑打滾、去大喊大叫。
她試圖用這樣近乎于實在作踐自己的方式去吸引大人們的注意,但換來的卻只有一次重過一次、一遭嚴厲過一遭的怒罵與訓斥。
女人會滿眼失望地說她不再如從前一樣可愛懂事,兄長面對著她也日漸一日的沉默了下來。
男人照舊是甚少歸家的——他們聽說北邊自立了個“大齊”王朝、曾險些禍害了大半個歙州的那位的兵已經敗了,朝廷的官爺重入了長安,將之逼進了泰山那邊的虎狼谷。
按說經此一鬧,這世道本該多太平上一些時日,孰料實際卻像是比從前還要更加動蕩。
常年避世隱居在山中小村子里的大家也聽到了外頭的風聲,由是楊克禮近來出入山林狩獵狩得越發頻繁——他沒讀過多少書,但看著外邊的風起云涌,心里也總覺著隱隱繞上了那么一股不安。
本能告訴他,他該趁著動蕩和戰火還沒徹底燒灼到他們這個偏僻小山村的時候,盡快多給家里囤下些柴米油鹽——在那山路被大人們截斷之前,他得想法子帶著一家老小,逃到更遠的南方去。
逃出這里,他們一家應該就不會再受到什么影響了吧。
他這樣想著,恨不能將自己掰成八瓣編著隊通通趕進深山。
——家里四個還未成年的孩子便只能拖著女人辛苦照料了,但他在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時候,又全然忘卻了一個女人,要如何才能照顧得好那四個或將懂了事、或仍在襁褓里的半大孩子。
——終年見不到父親,女人又著實分不出多少能應付她的精力,加之兄長要逐步學著擔起打理農田和砍柴燒水的責任了,綴玉只覺那股橫亙在她胸中的、揮之不去的“被拋棄感”也變得愈發的強。
極致的恐慌在無人處將她寸寸包裹,她日漸變得膽怯起來,并因那種壓得她連在睡夢中都不得安生的惶恐,憋不住的想要如兄長一般,學著為這個家做些什么事。
六七歲的、從前被一家人愛護著長大的孩子能做些什么?
她思索著,回憶著女人平常的樣子,小心翼翼翻來家中有些落灰了的紡車與織機。
家里存著的絲線不大多了,她對著那機子比劃了兩下,估摸著大約還能紡出兩塊手絹大小的布。
她不知道這樣大小的布帛除了裁成手絹,還能被拿來做些什么;但她記得先前與阿娘上街賣她阿娘自己織的小帕子時,即便是素面的帕子,也能賣三文錢,給家里換上一頓香噴噴的餅子。
——她織東西的手藝不如阿娘好。
比那木織機高不了多少的孩子滿目憧憬。
但織出來的帕子,總也要賣上一文錢一條的。
——一文一條,兩條就是兩文,兩文錢,她可以給哥哥換來一只他喜歡的面人,還可以給阿娘換兩塊她愛吃的甜糕。
她記得自打弟妹出生后,阿娘已經很久都沒吃過甜糕了。
她只一日看著比一日憔悴,被那兩個還只知道睡覺和哭鬧的小東西們折騰得越發蒼老。
她不喜歡看到阿娘滿面疲憊的樣子。
她喜歡看著阿娘笑。
她這樣懷穿著滿腔希冀,手腳并用地小心操縱起了那只織機。
梭子在絲線堆里穿行而過,偶爾會扎痛她細嫩的手指但她毫不在乎——也不想在乎——只顧自循著記憶中女人的樣子,賣力去織那塊小小的帕子。
比成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帕子,她織了足有三日,好在女人著實被那對雙子耗盡了白日的全部精神,竟接連幾天都沒發現她在那間堆滿了雜物的小房間里搗騰出了這樣“偉大”的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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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日,孩子帶著滿頭的汗水,驕傲非常又滿心期待地拉著女人去看她近來“勞作”的成果,她滿以為阿娘會如從前一樣,抱著她親著她夸她是她最“心靈手巧的乖乖寶貝”。
孰料這次迎接她的,卻只有一頓尖銳的、劈頭蓋臉的,她始料未及的咒罵。
“你為什么要亂動我藏起來的絲!”發了瘋